淘書斋

看木心讲解世界文学，既过瘾又纠结。满篇金句与满屏弹幕不容分说牢牢吸住了眼球重重敲击着大脑，再加上自我辨析机关时不时启动应激反应，这一年多来，差不多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得撂开手一回。偏巧木心风只此一家 别无分店，实在是喜欢的紧，故此回回心烦意乱撇开没几天，又猫抓似的一头扎回来，如此三番五次直至心平气和。木心始终如一地纯粹甚至疑似精神洁癖，而我终究只是木心精神世界的局外人，只管厚着脸皮汲取了足够丰盛精致趣味的营养，忽略挑过的刺无知无畏的疑问幼稚的调侃，慢慢沉淀成一个还算诚恳的读者。虽然读过的书实在太少，本不具备听木心课的资格，仍然以读到此书为荣。在此特别郑重其事声明：本书中所有想法和评论仅仅是个人所感，不涉他论。

陈丹青是真做足了功课，笔记认认真真记了五大本，速记专业，虽看不大懂，却是历历在目。老师只管欣欣然尽兴侃，旁边的学生一多半接不住半羞半愧却津津有味大补特补过足了瘾。而我这个慢了几十年拍的读者，和当年的师生隔着书或屏，不紧不慢晃晃悠悠荡着秋千看完了整出大戏，忍不住击掌而赞，这课当得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陈丹青亦当得起＂青出于蓝而渐胜于蓝＂。

印象最深是木心的完美作派。木心是典型的外貌控，身材匀称健美不分古今中外，面容姣好不分男女老少，精神矍铄不论轻壮年迈，其以貌定才的评论屡屡让人好奇又开眼。在不断以木心的视角脑补先哲们洋溢智慧的形象时，又下意识开始留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希望借此多少改善提升些读书人特有的气质。经年后若能从老脸上提炼出所读所想，必得回过头来感谢木心的指引。老子、释迦知木心夸赞其漂亮潇洒，会不会赞木心有悟性具慧根，以表象传本真，自在如意，不拘名节。

木心的完美作派还有另一面，他其实颇有些偏执的精神洁癖。所以在木心的世界文学史中，虽然处处与之灵魂、品性、人格相通、相似、相近者，却并无完全令其称心如意者。大部分时候，木心抑制不住内心的得意描摹某位大师特立独行的风采或与众不同的品质，展现他得以自傲的某一部分。是的，仅仅是某一部分，在每个被选中的历史人物或作品人物身上一点也不贪心的精心选出一根另类的羽毛并以其特有的金句随意装点，但是每根金羽最终都不偏不倚飘向了木心。

木心视屈原为中国古代文学的塔尖，而陶渊明则是中国文学的塔外人。他认为陶公的天然朴素远超纪德的追求真诚，正是自己向往的意象和境界。这大概是木心最看重的一条，故而自称塔下读书人。其实能做个心中有塔的读书人，就已无愧于那些曾经仰慕过的先哲借鉴过的教训汲取过的养份。至少读过木心的文学回忆录后，多少沉淀了些读书人的清新淡雅。

在木心眼里，＂李白是男中音，杜甫是男低音。李白飘逸清骏，天马行空，怒涛回浪。杜甫沉稳庄肃，永夜角声，中天月色。他们既能循规蹈矩，又得才华横溢，真真大天才，随你怎样弄，弄不死他＂。这既是古代的天才，亦是现代的木心。大才还在其次，关键是决不曲意奉承。同样的，这是木心最引以为傲的一点，为此他甚至敢对鲁迅略有些小觑，对罗曼.罗兰由崇拜至不满，连蒙田也跟着受累，至于连诺奖都拒领的萨特也未能摆脱迎合风潮的嫌疑，更是被木心连篇累牍佐证个没完没了，害得我一直想为心中景仰的大师们叫屈。但是想想木心受过的委屈，只能说没有误解就没有伤害。

＂人性，近看是看不清的，远看才能看清。人间百态，莎士比亚退得很开。莎士比亚的宇宙观，横盘在他的作品中，如老子的宇宙观，渗透在他说的每一句话中，但不肯直说、说白＂，一如木心的调侃，需反复琢磨。木心的每一种小心思下，都藏着莎翁用咖啡和世态炎凉浸润出的无奈、苦涩和后劲；木心的每一处大手笔中，均掖着老子绝尘一骑而去前的通透、悟道和前瞻。可是，木心仍未完全摆脱前尘往事，在满篇的洒脱、豁达中隐隐约约突兀着咬牙切齿的影子，让正酣畅淋漓品咂金句的读者莫名悲哀难止：不止木心之痛，也不止文学之痛、艺术之痛，这是时代之痛、历史之痛，亦是人性之痛。

木心善戏谑，认为＂天才者，就是有资格挪用别人的东西。拿了你的东西，叫你拜倒。世界上只有这种强盗是高贵的，光荣的。莎士比亚是强盗王，吴承恩这强盗也有两下子＂，明显是自鸣得意不知盗了多少书去，而且不止盗取入户，还盗取入脑入心变成了自己的书。

就这样，老子、乔达摩、耶稣、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荷马、墨子、庄子、荀子、屈原、䅲康、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吴敬梓、蒲松龄、吴承恩、曹雪芹、王国维、鲁迅、茅盾、巴金、莪默、笛福、孟德斯鸠、伏尔泰、歌德、席勒、莎士比亚、塞万提斯、莫里哀、拜伦、雪莱、济慈、勃朗宁夫妇、但丁、哈代、司各特、狄更斯、毛姆、纪德、福克纳、赫胥黎、雨果、巴尔扎克、司汤达、梅里美、福楼拜、左拉、都德、莫泊桑、契诃夫、欧.亨利、缪塞、波德莱尔、兰波、小仲马、叔本华、尼采、瓦格纳、柏格森、弗洛伊德、海涅、格林兄弟、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高尔基、安徒生、易卜生、叶慈、欧文、霍桑、马克·吐温、杰克·伦敦、梅尔维尔、爱默生、惠特曼、梭罗、松尾芭蕉、柯南·道尔、萧伯纳、裴多菲、卡夫卡、加缪、普鲁斯特、乔伊斯、伍尔芙夫人、劳伦斯、叶赛宁、马尔克斯、博尔赫斯、聂鲁达（之所以列了这么一长串名单，是预备以后重点温习的）……一个个都被木心慧眼识珠借来了最有份量最具价值的超级内核，让本来毫不起眼的讲课甚至包括讲过课的那幢楼、那张桌子、那块小黑板、那些笔记，还有课前的来时路、课间的闲谈、课后的散步花絮等等等等都成为永远值得怀念的记忆和财富。

木心在整个世界文学史的海洋中采撷了数之不尽熠熠生辉的珍奇然后量身定制成得心应手的披风，俘获了一波又一波寻宝者的好奇心。越来越多的后来者发现，木心就像他常念叨的伊卡洛斯一样，＂宁可飞高，宁可摔死，也要飞出迷楼，靠艺术的翅膀＂。他的学生和读者听的是文学讲座，感受到的却是艺术的根底，无处不在拯救灵魂的魅力、独立自主的精神、不屈不挠生生不息的信念。

木心坦诚不怕受人影响，＂模仿塞尚十年，和纪德交往二十年，信服尼采三十年，爱陀思妥耶夫斯基四十多年。凭这点死心塌地，慢慢建立起自己＂。幸而艺术是相通的，不止文学可以拯救灵魂。木心在孜孜以求文字的突围时，还同时惦念着书法家王羲之、说书人柳敬亭、钢琴家肖邦、作曲家贝多芬、交响乐大师莫扎特、画家达·芬奇、雕刻家米开朗琪罗……并时不时拿他们来比对文学上较高的成就。木心的学生有幸直接领了洋洋洒洒的金叶子，可怜读者只能从只言片语中体会博大精深的艺术世界的所向披靡，并由文学小白自觉晋升为书画小白、曲艺小白、歌剧小白、塑雕小白……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木心的熏陶下，对艺术的感知力日升夜涨，不由自主跌入朱光潜对美的遐想中。因＂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颂赞木心＂诚觉世事尽可原谅＂敦善向美之心，藉＂悠夜如墨星为辰＂叹服木心痛饮文学甘苦执笃精进之举，持＂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疏理木心＂身在曹营心在汉＂叶落归根之情。无论木心借文学回忆录透露了多少忧戚、愤懑、悲苦甚至怨恨，我却更多感应到大时代中有感文人的坚守和回归。

偶尔，虽然是偶尔，木心不可抑制左拐右溜晃进了那些给他带来痛苦的、或与他背道而驰的、或曾经迷惑诱拐他的漩涡中，连带读者也频频中招。木心为痛苦过往和时代悲剧不值，痛揭那些打着孔子名义的统治者伪善惑世，惋惜司马迁为儒家所俘只坚持了一半理想，讨厌唯美主义王尔徳小儿科的逆论，指责罗曼.罗兰半途而废的理想主义，嘲笑退无可退折中自保的蒙田，苦恼鲁迅日渐模糊的真容和夸张突兀的假面，批判萨特违背初衷把存在主义带歪了，更不要说那些明目张胆的投机分子了，不用木心开口，已被鄙夷地体无完肤。幸而连木心自己心里也明白，所有的不堪只是展现了问题和黑暗，一种思潮、某些人、个别势力代表不了整个民族和国家，所以他没有投湖也没有上吊，以看到最后的勇气捱过了大雪纷飞的日子，在春回大地天光渐明中度过了一生中最平静详和的岁月。妄自揣测一回，此时先生若重读《约翰.克利斯朵夫》，是否理解和接受罗曼.罗兰的苦心和好意呢？或许先生仍然执着于神怪小说中跳出三界天不怕地不怕任性死去神奇复活随缘重生的孙悟空和哪咤！

不管怎样，做为女性读者，感谢木心老人家的仁厚和大度。因为曾不悦于尼采、毛姆、王国维等眼光毒辣漠视女性的偏见，所以对颇有绅士风度崇尚精神独立没有性别歧视的木心由衷欢喜。木心笔下的女性大多知性良善且颇具与时俱进的生命力。从启萌开智的母亲，会讲故事的保姆，通信五年之久的书友（权当初恋），到与荷马齐名的女诗人萨福、生平即为艺术品的李清照、才貌双全的勃朗宁夫人、特异的天才简·奥斯汀、自立单身追求完美的勃朗特三姐妹、大气的小说家艾略特、最具影响力的法国斯塔尔夫人、独立自主的乔治.桑、渴求一间自己的房子的伍尔芙、深谙女性养成性的波伏娃、俄国文学的月亮阿赫玛托娃、摆脱家庭与时代双重桎梏的才女张爱玲……渐成精神上的依托。

最后，向完美践行“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木心致以最新版的羡慕和嫉妒，并把省去的＂恨＂用在余生对文学等艺术的追求和享受上，争取早日收获博览群书、出口成章、金句满天飞、诗意盎然来的传奇人生。